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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空雨,所謂自然氣息也許盡是生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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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森林之雨,令人感受千萬年自然翻騰,無數(shù)生命經(jīng)過,這些生命不會被遺忘,最終被自然所記錄,化作落葉化作氣息,如本文所言,“無論是喬木還是柔軟的草葉,在這里經(jīng)歷過萬年,如果它們與我們相遇,一定有某種道理?,F(xiàn)在我的口里還留有薤菜香軟膩滑的氣息,那些植物生長的神秘氣息和濃密陰影,有如穿過大地的深邃甬道,抵達(dá)生命的秘境。在生命盡情狂歡過后,一株草,連同一棵樹龐大的影子,將帶往各處,繼續(xù)呼吸?!?/p>

(本文原發(fā)于本報2018年1月,原標(biāo)題《鼓嶺遇雨》)

那些冬天也被植物糾纏的山野,籠罩在黧鉛色的天空下。寒意是從雨霧中升起的,通過古老的街道和房屋、石板路,這些越來越黯淡的景物,又通過冷雨聚集在一起。深埋在時間厚壤下的記憶,那些人,那些古人和洋人——番仔,在雨中,他們會時常出現(xiàn)在閃著冷冽光芒的街道上,彳亍游蕩。他們,古老的人,仿佛有最后一個堅守者,一個番仔,執(zhí)著地,打著洋傘,皮鞋發(fā)出被雨水浸過的沉悶槖槖聲。他剛從大清五個夏季郵局之一的鼓嶺郵局出來,給遙遠(yuǎn)的親人發(fā)過一封信。貼上大龍郵票,有沉重的郵戳在信封上奮力一跺的聲音,他在鼓嶺生活的信息便傳送到大洋的另一端。他踅了個彎到郵局背后的古街,用地道的福州話點了一碗放有嶺上薤菜的海鮮鍋邊,與店里的山民食客們聊天。然后,他買了挑擔(dān)賣菜的幾把水靈靈的青菜,還有牛肉,有香草——那是燉牛肉必放的。這種鼓嶺生長的草,會把沉醉的香味留在味蕾上、夢境里。那些低于街面房頂?shù)暮谕吆托钏氖?,都在雨中頑強呈現(xiàn)。他孤獨地走過田陌、水井、墳、荒地,走近石砌的屋子,百葉窗在風(fēng)中啪噠作響。檐廊上,一杯咖啡已經(jīng)冷凝。溪水正在流動,溪上的大石圓墩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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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干凈的石墻,經(jīng)過了一百年,依然百毒不侵,連青苔都沒有感染星塵,它們的自凈能力太強大太神奇。也許到了半夜,它會悄悄撣掉身上的塵土和苔蘚,挺著貞潔干凈的胸,拗著脖子,站在這風(fēng)雨如磐的時間里。

開始蒸騰起來的市聲在一個山嶺上,在曾經(jīng)虎躥狼行、古木參天也雞鳴狗吠的村落。千年紫杉橫臥的虬枝像巨大的鋼柵顯示著它們的軀干。井壁上長滿蕨類的水井臺上,光滑的井圈剛被那個番仔汲水的繩子摩擦過。番仔在這兒有幾百人,像候鳥一樣,等五月天氣轉(zhuǎn)熱后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這里。他們大興土木,嘯聚山林,興辦教育,傳播宗教,免費治病。他們打網(wǎng)球、游泳、跳舞、賽馬,也同時端著獵槍,射殺山獸,在他們打死的斑斕大虎面前吹著滾燙的槍口擺pose。

殺老虎的美國牧師柯志仁,他還射殺過豹子和豺狼。他的槍和那只擱放死虎的凳子連同他自己,都不知所終。他們欣賞自然,扼殺自然,行為古怪。但他們優(yōu)雅的生活透過幽冷空寂的石屋,使我們能看到精制瓷器的碎片、門的銅手柄、地板小心翼翼的紋路、沐風(fēng)且私密的百葉窗、寬大舒適的石階和設(shè)計精巧的地下室、通風(fēng)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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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石階凹陷磨損的部分,我想象著夏日清涼中那些在雨霧里撕扯的身影,他們走在宋代鋪就的南洋官路上,在石磴道上,抬著“竹篼”的褐衣亂頭的篼工,吱呀的竹杠刺出霧靄,沉重的喘息與白霧匯在一起,在迂回曲折的街巷逶迤移動……前面是什么?是賣油條、油餅、老鴨湯粉的小吃店。民宿。雜貨店。雜貨店門口擺有一溜小攤,塑料籃里有鼓嶺生長的香草、人參菜和天門冬。香草燉雞鴨魚肉,是一些風(fēng)干的藤葉,有著植物特有的香味,一元一捆,自己投幣。錢投在一個空的剪口的油壺內(nèi),全憑良心。這是老街一百年的規(guī)矩,菜放門前,投幣自取,決無貪小便宜者。當(dāng)年郁達(dá)夫和廬隱都來過這里,吃著村民的酒,睡著村民的床,也沉醉于此地的鄉(xiāng)風(fēng)人情,享受著仙境般的桃源生活。廬隱說:“若能終老于此,可算是人間第一幸福人。”那個發(fā)現(xiàn)鼓嶺的美國牧師伍丁應(yīng)該是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兒天境般的鄉(xiāng)情才流連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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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雨霧依然帶著一點黛藍(lán),好像暮色早臨。行人全無,門口的對聯(lián)亮著唯一的紅。但角落里的野茅、竹叢和梅花都在頑強生長,梅已打苞。往四下望去,松林和深厚的山體陰影將視線隱去,那些造型各異的石頭屋,古堡一樣蹲在蜃景中。在迷蒙深處漂浮的屋脊與院墻,全像是用巨石鑿的,像擱在曠野的怪獸,在綿延的青煙中忍受風(fēng)雨和寒冷的刮削,它們殘存的身影是冬天黑色的慰藉。

那個在石頭上鑿出的游泳池,是浪漫主義的杰作。這個巨大的空間,像是一場舞會過后的枯寂空寞,盛滿了特別傷感和別離的殘液,落葉成為信物。我們坐在池畔的椅子上抽煙。隔著桌子,關(guān)仁山給我們敬煙點火,火光帶來的絲絲溫暖慢慢滲入身體,仿佛在勸說我們?nèi)棠秃臀鹧?。煙在燒,風(fēng)很硬,我們在寒冷中吸著煙。當(dāng)年更衣的屋子成為了茶室,有電暖器和熱氣騰騰的茶水。電暖器照著桌上喝茶的器皿和套絨的椅背,泛著歸家的紅光??墒俏覀冞€是不愿進(jìn)屋,我們這些人,依然坐在洋人們夏天泳裝坐過的地方,望著空闊枯竭的泳池,像坐在落葉荒寺前。山坡密匝匝的松林里,似還有別墅的廢墟,在那兒半露著它們的哀傷。風(fēng)動山岡,一陣陣的濃霧從山上翻滾過來,像是天瀑,使得這疏肅的季節(jié),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逾越某種悲傷的意緒,各自想著那些與我們無關(guān)卻深深觸動我們的事情,內(nèi)心空落茫然,莫名惆悵。

挖掘的石池,堆砌的石壁,在建造之初就似乎想到了它們的結(jié)局,隔絕了時光的溫馨撫摸。蘆花飄飄,凍雨霖霖,那些已經(jīng)離棄的身影,像孤魂野鬼,漂浮在異國的荒野,或散落在破碎的回憶中。

奇異的失去主人的石屋,它們的內(nèi)部是我不愿意走進(jìn)的,好像你前行一步,就是與某個孤魂匯合,看他手擎油燈,從百葉窗透出的幽幽光線里,那被石頭潮濕的反光勾勒的臉,在一瞬間,又嵌進(jìn)石壁,一陣淡墨洇開,變成了舊時的鏡框和水漬。

在萬國公益社高大的擋風(fēng)墻外,當(dāng)?shù)厝酥附o我看紀(jì)念郁達(dá)夫的鶴歸亭,在那兒,是農(nóng)歷清明,他曾在村民自釀的酒中醉過,并酒后吐真言說:“魂若有靈,我總必再擇一個清明的節(jié)日,化鶴重來一次?!备h(yuǎn)處是東海,有一條通往連江縣的路,但我們看到的依然是無邊起伏在細(xì)雨中的山嶺。

大夢書屋的出現(xiàn)是一個小小意外。也許它就是志書上記載的商務(wù)印書館或者開明書局的前身——我愿意這樣想。就像在無人荒郊遇到一個妖冶女子,有前世的氣息。這座靈異的書樓,在冷雨清寂中獨自優(yōu)雅,也可以是一座書的教堂。是誰將那么有水準(zhǔn)的書搬運至此,在門外的野云與寒風(fēng)灌進(jìn)來時,那些書,文史哲,都是精心挑選上山的。闊大,幽深,還有著書樓的美妙幽暗,仿佛偷蓄著隨時可能失去的整個人類的智慧,讓一個探秘者發(fā)現(xiàn)這兒滿地寶藏。還是石屋,是一個石頭壘砌的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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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書屋

那些深刻的、在歷史星空中閃亮的文字,靜靜地擺放在這里,因為潮濕,翻動書頁的聲音喑啞而低細(xì)。云霧一團(tuán)團(tuán)涌進(jìn),縈繞在書架和走廊里,你忍不住有想要挺身而出保護(hù)這些古老而脆弱的書籍的念頭,怕它們在如此的嚴(yán)寒中衰老和死去。再新的書在這里,都像是一件古物,蒙上了羊皮封面,里面畫著通往奇境的地圖。它們?nèi)绱擞募?,簡直像在暗夜里搖曳的寺火。我們在迂曲的書架中穿梭,尋覓,腳步輕輕地邁上樓梯,進(jìn)入二樓,繼續(xù)尋找,看書,靜坐,在窗口向外張望。紹武、躍文、馬原、我,我們搭著肩,一張被夏無雙小朋友拍攝的照片成為那個冬日書屋中精靈般的亮點。我們在書樓聽雨。我們在窗口看山。那漸漸爬升的石磴道上,隱隱傳來當(dāng)年番仔們的賽馬聲,馬蹄敲打著石頭。蹄聲遠(yuǎn)逝,云霧繚繞,寒風(fēng)吹徹。這清簡浩大的涼意,在白鷺與云霧沆瀣一氣的野嶺,適合我們在此樓遠(yuǎn)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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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嶺最值得敬仰的景物是那棵有著1300年歷史的紫杉樹,在濃林如墨的時代,它只是其中的一棵,以它的體位占據(jù)寵大時空的樹,枝椏泛濫,掙扎在微亮的雨中?!肮劝瞪接褥o,林昏地愈明?!痹谀恰叭珉⑿躏h揚,如突煙滃涌”的鼓嶺濃霧中,虎闞狼嗥的陣勢敲擊得群山嗡嗡直響,那種被群山擲下的空曠和時間,變得如此遼闊蒼茫,它的挾風(fēng)的厚重與神秘,幾乎覆蓋了一座山嶺的歷史。只有它才有資格與時間對峙,充當(dāng)證人。想到與東海澎湃一樣的字眼,那曾經(jīng)連綿起伏、莽莽蒼蒼的紫杉叢林,奔跑過多少珍禽異獸,它們美麗的羽毛和花紋,它們強健的蹄爪和骨骼,它們的吼聲,賦予了多少生命的壯美,每個夜晚的森林騷潮聲,與那些靈獸同在??蛇@棵樹,老樹,它太老,太孤獨,簡直像神一樣,這是多么可悲的現(xiàn)實。寒冬來臨,它吞咽著擾人的雨霧,鼓嶺的山川在它眼里緩緩移動。生命太久之后的寂靜是一場苦刑,那些曾經(jīng)一起磅礴流淌的吼聲,消失在了大地深處。激越的傾訴,兇猛的搖撼和錐心的疼痛,漫漶成無邊無際的悲劇。好在,在宜夏別墅門口,我又看到了兩棵千年紫杉,無奈它們離得很遠(yuǎn)。孤獨是永久存在的理由。孤獨有著圣像般的莊嚴(yán)。

這一棵樹,和這幾棵樹,有如鼓嶺的沉重鼓槌,它們引而不發(fā),永遠(yuǎn)只為洶涌欲狂的激情做一個姿勢。

那天的雨,我又想起在吃飯過后,被馬原索去的一蔸薤菜,青翠可人,它將被馬原帶去栽種在西雙版納的南糯山。無論是喬木還是柔軟的草葉,在這里經(jīng)歷過萬年,如果它們與我們相遇,一定有某種道理?,F(xiàn)在我的口里還留有薤菜香軟膩滑的氣息,那些植物生長的神秘氣息和濃密陰影,有如穿過大地的深邃甬道,抵達(dá)生命的秘境。在生命盡情狂歡過后,一株草,連同一棵樹龐大的影子,將帶往各處,繼續(xù)呼吸。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攝圖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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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文創(chuàng)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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