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韭菜
作者：來日方長
揚州老家有一句村俚：“初春韭菜香，勝似新嫁娘?！倍ゴ簛?，韭菜從地里冒出紫色的芽，就像從洞房里走出的新娘子，一副溫良恭儉的樣子。它們?nèi)浙尻柟猓刮?，齊刷刷地見風(fēng)就長，幾天過后便亭亭玉立，蔥蘢一地了。微風(fēng)拂過，那一壟又一壟的韭菜就像排列整齊的一行行綠色詩句泛動滿園的意象，一株株都水嫩嫩的，羞怯怯的?！按簣@暮雨細泱泱，韭葉當(dāng)籬任意長?！彼鼈兞⒃趫@子里不聲不響，一路綠過去又綠過來，看得人賞心悅目，只要瞟上一眼便滿口生津了。
揚州人喜吃韭菜，特別講究要吃初春的頭茬菜，吃的是那種鮮美，吃的是春天的味道。將韭菜用清水洗凈，切成寸段，熱油快炒，三下五除二立馬出鍋，不能有半點的拖延。初春的韭菜是鮮貨，火候一過就會爛熟，不僅失去品相，而且壞了口味。炒韭菜要比其它蔬菜偏咸些，以達除味提鮮的效果。將碧如翡翠的韭菜盛在一只青花瓷的盤子里，往八仙桌上一放，如同一件藝術(shù)品，看得人垂涎欲滴，腦海里不由地蹦出“秀色可餐”四個字。吃完韭菜，再把盤子里的菜湯倒進飯碗里，用筷子四面翻攪，連湯帶水悉數(shù)下肚，那個感覺真叫爽！
小時候家里窮，買不起豬肉，母親招待客人做得最多的一道菜就是韭菜炒雞蛋。在鼎沸的油鍋里倒入打碎了的雞蛋汁，只聽得幾聲“嗤嗤”的響，那沉在鍋底的蛋汁就像蘑菇云一樣升騰起來，待其全部凝固，再用鐵鏟劃破蛋塊，倒入韭菜，加適量的鹽奮力攪動幾下便可出鍋。金燦燦的雞蛋與新鮮的韭菜翠綠相間，不用“金碧輝煌”一詞簡直無法形容，只看在眼里，還未動筷子，便生出朵頤的食欲來了。
過去姑奶奶回娘家，母親就用韭菜炒雞蛋招待她。雞蛋可謂這世上的尤物，人人喜歡。因為營養(yǎng)豐富，說它是葷就是葷；說它是素就是素，吃齋的鄉(xiāng)民吃得，吃素的和尚也吃得。姑奶奶因為婚姻不幸，中年以后開始吃素，以示一心向佛。姑爺爺一生好賭，麻將、牌九、斗牛、詐機什么都玩，再大的家業(yè)也經(jīng)不住他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地輸，最后輸?shù)弥皇Ｏ铝肆€水田。
有一年到了臘月底，家里人喜氣洋洋忙著過年，姑爺爺卻失蹤了。到了年初五，就見姑爺爺滿臉憔悴走進家門，后面還跟著一幫人，有的挑著籮筐，有的推著板車的。他們歇在門前似在等待什么。就聽姑爺爺有氣無力地對姑奶奶說：“最近在外做了一趟生意，賺了錢，眼看就要春耕，家里的牛實在太老，也該買一頭壯牛了?！边€沒等姑奶奶從盼夫歸來的喜悅中平復(fù)下來，他又連忙道：“我看好了一頭牛，賺的錢不夠，還要外加十擔(dān)大米呢?！闭f著就指揮那幫人去糧倉里裝米?？粗鴣砣诵σ饕鞯匕汛竺走\走，姑奶奶還沉浸在買牛的期待中，想象一個省力的春耕。她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麥子都上場了，也不見有牛牽回家。再一打聽，原來那十擔(dān)大米全被丈夫抵了賭債，姑奶奶氣得萬念俱灰，從此再不殺生，便吃齋念佛了。
記得有一年春天正值青黃不接，眼看家里的米缸很快就要見底了。有一天臨近午時，舅舅給我們送來了陳年的山芋。他剛把裝有山芋的麻袋從自行車上卸下來，我和妹妹就急忙上前解開袋子，掏出山芋用井水草草一洗便“咯吱，咯吱”地啃嚼起來?？粗覀儦g欣雀躍的樣子，母親卻眉頭緊鎖，她在為如何招待舅舅而犯愁呢。這時從天井里傳來一陣“咕咕蛋、咕咕蛋”的雞叫聲，母親頓時如釋重負。只見她一手提著鐮刀，一手拎著竹籃輕快地走進菜地，不一會兒就割回半籃子韭菜。母親把韭菜置于方桌上，讓我們幫著揀選，自己去雞舍拿蛋。初春的韭菜很干凈，每一片葉子都是嶄新的，只需分揀出雜草就行了。不到十分鐘，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碗韭菜雞蛋湯就上餐桌了。舅舅平時就沉默寡言，吃飯時更是一聲不啃。他把雞蛋放進我和妹妹的碗里，只挑韭菜吃，母親絮叨責(zé)怪，他只輕聲說一句：“孩子要長身體呢?！?/p>
平時母親并不舍得做韭菜炒雞蛋給我們吃，雞蛋都用作易貨的商品交給供銷社了，換回食鹽、醬油、洋火、煤油等日雜品供全家使用。我們吃得最多的一道菜是韭菜炒田螺。揚州是水鄉(xiāng)，村莊四邊環(huán)水，溝渠、池塘、小河里到處都有田螺。想打牙祭了，我們就出去摸田螺。初春水冷，下不得河，我們就在水榻上采用“順手牽羊”的法子。頭一天晚上放學(xué)回家，在路邊折幾根楊柳樹枝，把樹葉全部擼掉，將枝干倒臥在水中，第二天中午再把樹枝一根根提上來，樹枝上就爬滿了田螺了。將田螺取下來放在瓷盆里，回家后先用鐵鉗夾除掉田螺的尾部，去其腔腸，再用鐵針細心地扣出田螺肉，用清水洗凈即可待用。把田螺肉倒入油鍋爆炒幾分鐘，無需蓋鍋，一聞到肉香便可倒入韭菜，上下翻動，貼鍋搓揉一會兒就可以起鍋了。
田螺是河鮮，雖不入珍品之列，但鮮味獨特，因此愛者甚眾。用田螺為菜的烹制方法有很多種，比如蒜香田螺、香辣田螺、紫蘇田螺、酒香田螺，火爆田螺等等，所有的做法都要加很濃的醬油和花椒、八角等香料，以求提鮮。若在烹飪田螺時適當(dāng)加入些許韭菜葉片，則田螺腥味全無，拿味道就更加鮮美了。將田螺與韭菜同鍋，田螺可消化韭菜之異味，韭菜亦能去除田螺之腥氣，就像一位農(nóng)家弟子在路邊巧遇一采桑女，兩人四目相對，一見鐘情，喜結(jié)連理，雖然是一對平常夫妻，卻也相親相愛、琴瑟和諧呢。
韭菜俗稱“還陽草”，具有補腎益氣的功效。記得小時候村東頭有一戶人家，男人生得十分雄壯，女子長得雪白粉嫩，結(jié)婚多年女子就是不孕，兩人到過南京、去過上海，求了很多名醫(yī)，到我上大學(xué)那一年還沒生出一男半女來。那年我寒假回家，給村民說了一則《后園種韮》的笑話：“有客方飯，偶談絲瓜痿陽，無如韭菜強身。已而，主人呼酒不至，以問兒。兒曰：“娘已去園?！备竼枺骸昂螢?？”答曰：“拔瓜種韭?！闭f者無意，聽者有心，第二年這家男人整個春天就天天吃韭菜，一年后居然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睋P州是一個物產(chǎn)豐富的地方，聰明的揚州人可以用韭菜做出不同花樣的菜肴來，比如韭菜炒肉絲、炒鱔絲、炒河蝦、炒魚片、炒毛豆、炒干絲，炒腐竹……還可攤韭菜餅，做韭菜盒子，下韭菜面條，葷素搭配均可，油多油少都香。
韭菜就像我們普通勞動者，不發(fā)豪言壯語，默默地為社會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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