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國華
第一次相遇，是在陪母親賞花的四月天。馨香馥郁的牡丹園里繁花似錦，唯有千年古槐之側(cè)那個角落稍顯清靜，幾株草本植物正泛著屬于春天的新綠，俏麗的長枝上斜挑著串串嬌小玲瓏粉白色小花，一樣是牡丹，卻全然沒有國色天香的雍容華貴，也沒有“淺畫香膏拂紫綿”的流光溢彩。有的只是一份安靜和清雅。
細(xì)細(xì)端詳，模樣別致，朵朵形態(tài)迥異。拱狀細(xì)枝上花苞似鈴鐺中那個精致的吊墜兒，一排排迎風(fēng)成行，帶我回到弘福寺的悠遠(yuǎn)記憶中。稍大些的，呈粉紅色心狀，及至開放，仿佛兩個同心魚在跳躍。一朵一朵推此及彼，一串一串傲然怒放，如瓔珞般燦爛無暇。拍照留影的阿姨說：“這是瓔珞牡丹”。名字確是很逼真，也許，真的可以預(yù)示“無量光明”。
閑散的黃昏，度娘告訴我一個傳說頗為悲情，古代汝州有個小鎮(zhèn)上住著一位美麗的姑娘，名玉女。玉女芳齡十八，心靈手巧，天生聰慧，繡花織布技藝精湛，繡在荷包上的各種花卉圖案竟常吸引蜂蝶飛至。姑娘婉言謝絕了踏破門檻的提親者，獨獨鐘情一位男子。心上人尚未收到荷包就充軍去了塞外，一別兩載，杳無音信。可癡情的玉女仍是日日盼，夜夜想，把苦苦的思念寄托在繡荷包的一針一線中。繡好了，一一掛在窗前的牡丹枝上。
久而久之，荷包成了串，串串都是泣血的呼喚；成了花兒，歲歲榮枯歲歲感念；也得了個好聽的名兒，叫“荷包牡丹”。傳說可能只是虛構(gòu)，但真切地反映了老百姓對癡情和專一的喜愛，得以流傳下來。荷包牡丹的花語被設(shè)定為：愛心永駐，恒遠(yuǎn)思戀。
恬淡的時光里，日日與你做伴成了我的習(xí)慣。每每相見，總有和風(fēng)拂過臉頰，傳遞愛的訊息?？茨爿p盈自在起舞，每一片綠葉每一個花苞都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欣，我漸漸忘卻了來路的累累傷痕，在心有靈犀的凝眸中，一天天感知陽光的味道。
立夏后的清晨，細(xì)雨霏霏，西邊牡丹園繁華散盡，羽狀葉上滾動著無數(shù)粒珍珠。東邊不爭春的芍藥次第開放，怒放的白色花朵不堪雨水重負(fù)，如醉酒的湘云半臥在地，花瓣上沾滿淚水和泥污。我不禁唏噓，真真應(yīng)了王鼎鈞老先生那句：“清白是生命中不可忍受之輕，也是不可承受之重?！?/p>
而獨獨是你，在冷風(fēng)中煢然挺立，一副寵辱不驚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輕聲相問，如此遺世獨立是心灰意冷了嗎？你輕輕搖搖頭，愛自有天意?？晌曳置骺匆姷兔贾帪M了晶瑩剔透的淚滴。
你睜大的眼睛里沒有眼淚，試想有誰曾看到過魚的淚滴？宋朝詩人周必大應(yīng)是仔細(xì)端詳過你，他在《詠魚兒牡丹并序》中這樣描述：“魚兒牡丹，得之湘中，花紅而蕊白，狀似雙魚，累累相比，枝不勝壓，而下垂若俯首然，鼻目可辨?！北扔鞔_實傳神，然既為魚兒，又怎能有淚？不知他是否也看過雨中的你？他是真的懂你嗎？“花嬪”的比喻我是不喜歡的。還是楊絳先生譯得好：“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這，才是你的情懷吧。綠肥紅瘦，敬畏每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美，方有如你般自然淳樸的安寧和淡泊！
及至天晴，當(dāng)鶯啼喚醒晨曦，我聽見串串風(fēng)鈴在歡呼：藍(lán)天，陽光，自由的呼吸，就是最美的夢想。“枝頭窈窕魚雙貫，風(fēng)里翩躚鳳對飛?！遍_心，原來是這般模樣。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不覺間走過一春的心意相通，汽笛聲突然響起劃破靜謐的天空。如一場癡癡執(zhí)念的初戀，已然定格成永遠(yuǎn)再也回不去的昨天。可嘆剛把貼身的玉壺埋在你腳下，今日已是滿目蕭瑟若秋風(fēng)中的落葉。我無力荷鋤葬花，唯恐金屬凌厲傷及你至善至美的觸覺。
也不想凄凄艾艾地惆悵，擔(dān)心淚雨會打濕你飛向光亮的翅膀。更不能去祈求吹落花蕊的冷風(fēng)，那樣會玷辱你聚散隨緣的高潔心性。只好靜靜地守候在凌亂的枯枝下，深情地把你凝望。
縱然離別本是宿命，我亦做過千般假設(shè)，但真正直面時還是震驚：一夜之間，你就耗盡了自己，滿目“白發(fā)三千丈”的滄桑，竟連一句簡單的別辭也是欲說還休。曾經(jīng)紅潤的桃心綻放成粉色的雙魚狀，慢慢褪變成憂郁的淺紫色，都是那么美。此時，枝葉泛黃花瓣零落，素凈干枯薄如蟬翼的面容，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園子里寫盡落寞。心被揪得很痛很痛，難以自持。投入得太深情，注定就要走得更壯烈。山抹微云，不禁想起了張愛玲，低到塵埃里才開出的花兒，在舊金山冰冷的公寓里，萎謝了……萎謝，原是如此痛不堪言。
這一夜，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琵琶聲噎。捧讀久未敢觸碰的唐詩，一任靈魂淹沒在苦澀的茶香中，無邊無涯的黑暗令人窒息，“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是怎樣無言的酸楚？
悵然做花語，作別的煙靄中依稀是人生若初見之美好。少時好友微信應(yīng)和，道五臺山佛光寺有此花開正盛。真的是你去了嗎？古寺清幽，大殿靜默，穿越千年夢回大唐的光暈，在孤寂的禪院中演繹豆蔻枝頭的純真。也好，那里有千年風(fēng)霜千年靜默，千年堅守千年等待，還有一位想如仕女般坐上千年的奇女子林徽因溫度尚存。與她相伴甚好，令人心儀的，不僅是她和梁思成攜手穿透紛飛戰(zhàn)火發(fā)現(xiàn)古寺的情緣，更有那份不慌不忙的堅強。歸去來兮，冥冥中自有安排，此刻的回響，于我，不只是安慰。
浮世千重變，誰又知今生的遇見是劫還是緣？千個疑問萬般委屈且自散在風(fēng)中吧，他日僧廬聽雨，你仍是佛前瑰麗的瓔珞，我在癡癡守望中讀懂你的心語：為愛，守一世獨殤。
風(fēng)兒又起，傳來整宿的梵唱，佛說：緣起即滅，緣生已空。我的目光從此不再隨著蜜蜂忙碌的身影尋尋覓覓，前面，一朵朵殘蒂，正低吟淺唱著生命的輪回。（作者單位系山西高院）
來源：生活晨報法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