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過境前的公園
嚴格來講,我已經(jīng)超過八個月沒有寫東西。當然了,這一論斷根本不嚴格,反而充滿破綻。過去的八個月我當然并非只字未動,就我公開發(fā)布的作品來看——如果在這樣一個低賤的自媒體時代,有任何“公開”可言的話——我寫了一些速朽的詩,幾篇拖沓的散文,和一些不知所云的小說。或許我只是想要傲慢地診斷自己間隔漫長卻往往只是一時興起的書寫?那么這仍然只是一次荒謬的、縱欲式的誤診。實際上,綿延的或是清白的寫作從來都與我無關。這份病歷簡直就是我的生命本身。更加令人不齒的是我竟然在運用“寫作”這個詞:在我的經(jīng)驗中,寫作從未發(fā)生。
長久以來,我都藏在一段評語的陰影下羞憤難當,即我的寫作無非是一種強烈的自我表達,而已。我難以向你表述第一次讀到這一評價引起的沮喪,我只知道那之后的幾年,我一直在這個“而已”中尋找一種自洽。那時我?guī)缀鹾同F(xiàn)在一樣年輕,自認為人生——又一次——走到了某個必須叩關的時刻,可是就當我嘴里銜著車票擠出車站,只看見廣場的中心坐著一位鞋匠,他不知疲倦地修補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鞋,工作同岔路一樣永遠沒有盡頭;我走到他的面前,他揚起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我這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光著腳,腳上卻沒有熱氣騰騰的泥土。于是我終于陷入困境,開始醉心于完滿。于是寫作也開始以一種失焦的面目出現(xiàn)了,它成了一種失去重量但絕非輕盈的物質,一種逼迫我嘲弄一切價值的不可抵達,一間填滿了充氣玩偶的成人劇場。我開始字斟句酌,即便永遠不會去嘗試,還是將演繹萬物視為使命。
可這是丑陋的。我再也無法連貫地寫一千字以上的文章,敲擊鍵盤時,周遭的一切都成了鏡子。我像是永遠地蝸居在牛頓的傳記里、寫到暗房的那一行。脆黃的句子永遠地散佚了下一頁,我停在那一束載入史冊的光扎進三棱鏡的瞬間。讀者,是的,讀者。我毫無頭緒,站在成人劇場的中心說不出話來,同時模擬著幾千個觀眾自慰時的呻吟,我的喉嚨就是這么啞的。鏡子以破碎的方式生殖。
我是否應當寄望于某種外力來促使這一狀況瓦解呢?或者說,我是否正如此寄望著?可是這種外力同我虛構出的完滿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無數(shù)次想到我想到過的死。在某種意義上,于一段時間里的我而言,死與高貴是同一的。死最基本的意義是唯一可以預見的終局,是可以忽視量刑的美麗審判,但是將死視作出口只不過是更令人窒息的、喬裝后的偷生。在廣州市中心,我見到一處奇異的景點:北京路的地下掘出了古道,唐宋至今的道路一層軋一層,最上層的是玻璃,外面用鐵鏈圍起來供路人向下俯瞰;由此可見,世界在下沉純屬胡扯,時間在這里以垂直的面目出現(xiàn),新青年俯瞰新青年并且重疊,這種象征較之河流溫暖得多。對于死亡的傾心可以說是以面目模糊為整體風貌的當代文藝青年唯一溫暖的重合區(qū),不遠處充滿希望的端點就是那道蓋著玻璃的折痕。我多次變換語言策略,試著以死為缺口測量自己身處的這一世界:將自己起于“逃避自我”的空虛,解讀為對永恒的向往——對記憶的向往,并視之為唯一價值;或是繞開它,將它作為“生”的衍生,蠻橫無理地質疑“生”的正當性,從而坦然面對我對于“死”那空虛的無知。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在意的并非某種外于我的價值了。外于我的價值并不存在。我所作的一切努力,只是將順水推舟、放任語言自己延宕,理解為一種咬尾蛇式的、向下的漩渦。我以為對面是時間啊,可只是在與回聲爭辯。
沮喪具象化的原型,對我而言大概就是漩渦。我對漩渦的初印象,是咬合在一起的兩件事。小學,我和家人去鄉(xiāng)下掃墓。出城似乎就有一條小河,河流一直流淌到我媽長大的村子。我記不清那是什么時節(jié)了,只記得河里有大群大群的野鴨,它們長得那么像,以至于我懷疑河里其實只有一群鴨子,每隔一段路它們就會再出現(xiàn)一次,在和汽車賽跑。就快到了,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石橋,我媽從后座拍拍我的肩,告訴我她一生中下過一次水,就在這橋下,河底有數(shù)不盡的漩渦。我盯著那一程我見到的最后一群鴨子,聽她向我描述她是怎樣被卷進漩渦,怎樣嗆水,怎樣九死一生。似乎緊挨著媽媽的敘述,下一件事就發(fā)生了。我和鄰居去市游泳館,那是夏天,泳池是城市里一片長滿了人頭的葦蕩。館里有一個最大的露天泳池,叫沖浪池,每天下午五點,藏在泳池盡頭的沖浪機就會掀起滔天銀墻。鄰居家的孩子比我大六七歲,鼓動還不會游泳的我套著救生圈一起下水,她們拖著我一直到了泳池盡頭的墻邊,只等時間一到,踩在浪花的頂端。救生員吹一聲哨子,我便聽見腳下傳來巨大的轟鳴。被機器激怒的池水一口將我吞下,摻水的消毒液搜刮著我身體上的每一個入口奪門而入,我開始失去視力和聽力,生平第一次相信人體有七成是水——它們就要掙脫我、和同類團聚。幾乎同時,我被水流從救生圈中抽走。處處都是漩渦,我——似乎是同時——被拽向四面八方。我撞到很多人的身體,撞到了池壁,撞到水池入口處的臺階,頭暈目眩?;秀遍g抓到了某人的手臂,下一刻便又被甩脫。機器終于止住了,我又一次聽見救生員的哨聲,遲鈍地意識到方才我并非失去了聽覺,而是我變成了浪花本身,我變成了機器的轟鳴本身。
如果說關于寫作還有什么我決定談到的,便是這轟鳴。正如前面說到的,寫作從未真正地在我身上發(fā)生,但是我相信我曾經(jīng)發(fā)生于寫作。寫作對我而言,大約就是人造漩渦卷走我時、我被迫成為的轟鳴。它總與關于沮喪的印象密不可分。我相信沮喪與狂喜是同一的,就像舒爾茨落筆時近乎淫蕩的決絕。人總是配不上文學的,可是那些偶然發(fā)生的譫妄和轉瞬即逝的狂喜,使我們很難不抵抗相信“文學即人”這一論斷的誘惑,更有甚者,便懦弱地服從了這一錯覺,他們與寫作的關系也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我的電腦里存著十余篇未完成的稿子,它們無疑就是我所度過的這段日子的犧牲品。在操作上,我因著前文所述的狀況,任憑已然成為策略的語言互相攻訐,無法使任何文章成篇,妄圖將沮喪與狂喜作為一種可以儲備的能源,需要時便取出來品咂它們的余溫,或是投喂給從我身上撕裂出的讀者。我相信它們之中有一些足以成為佳作,但如今我寧愿它們作為標本和病例提醒我注意健康。
聽見哨聲,我從沖浪池里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已經(jīng)被沖到外邊了。我扶著入口處的欄桿,幾乎要吐出來,一抬眼卻撞見了那時我常常在小區(qū)看到的男孩兒。時至今日,我早就忘記他長什么樣了,雖然我和他還有聯(lián)系,但我始終無法在他現(xiàn)在的面孔上找到任何往昔的蛛絲馬跡。印象里他對我而言只意味著一顆時時令我走神的喉結,細軟烏黑的頭發(fā)隨著身體偶爾蹭著脖子后面凸起的脊椎骨;他的皮膚是那么地亮,總讓我覺得上面覆蓋著的絨毛會長出青翠的枝葉來——南方?jīng)]有春天,春天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吧。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孔只在那天的泳池邊出現(xiàn)過一次,可就那一次也模糊無比。我相信是因為勾兌了整個夏天城市汗?jié)n的池水讓我暫時地花了眼。
這場泳池邊的眼疾一直困擾我到今天。所有令人窘迫的、愛慕的、渴望表演的、焦慮的面孔,仿佛全都來自那個夏天骯臟的沖浪池,來自春天的喉結所支撐起的、那張模糊的臉。寫作中我遭遇的所有他者,都不可避免的以他為模板——讀者或愛人。我從未遭遇過愛人——《會飲篇》中的愛。我執(zhí)迷于書寫的對象,對我起誘導作用的對象,等待閱讀我的對象,統(tǒng)一佩戴著那張臉。而這張臉對我而言的全部意義,只在于它的背面引發(fā)的癡迷——或許也就是我對自己的剩余部分、“我”的后脖子的癡迷。寫作中的第三人稱是平凡而可敬的,而所有的第二人稱所指涉的都只能是第一人稱的“我”。
我并非要費盡周折地得出“寫作”是私人的這一結論。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些,它是真正“公共”的。它是最為粗野和富有侵略性的惡行。我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對于漫無目的的出行懷抱熱情了,最近的所有遠行,都有切實的目的。比如此刻,我在南京一所偏遠的初中參加抵六個學分的教育實習。日復一日,給學生上課,改畫,聽著辦公室里的段子愣神;放學后和學校里的頑劣少年們去后門抽煙,再回到學校,努力想法子把課堂變得有意思一些,真誠一些。夜里,低空總有飛機飛過,夜復一夜。一天晚上,我從外邊回來,學校里已經(jīng)沒人了。我在操場上一圈圈地走,小心地把下意識扔在地上的煙頭撿起來揣在口袋里,草叢里的蟋蟀聲隨著我腳步的靠近而熄滅,繼而又響起來。我在主席臺邊坐下,躺在紅毯上。天空是那么低,時不時飛過的飛機像是在佐證這一點。似乎我的正上方便是天空的最高點,以它為中心,整個青灰色的天穹向四面垂落。我于是就明白了為什么舊時人們會說天圓地方。這是龍崗區(qū),夜晚的一切都像極了七月初香港的離島。那時我躺在一片三面環(huán)水的沙灘上等待黎明,距離香港島不過半小時水程的小島上幾乎是空的,不遠處的樹影下,是成群的休憩的水牛。頭頂沖著島嶼中心,馬路上有幾點街燈的光,除此之外,只能看見半環(huán)繞著你的山邊緣的光圈,腳的方向,遠處,夜空垂向海。那個夜晚本身似乎成了一個結界,讓人請愿相信自己有靜謐的、封閉的時刻,日常里分明的要素紛至沓來,在這里顯得柔膩溫和,混成一團。而在龍崗的夜晚,我也總能看見這樣蓋子一般的天空,取代了星星的飛機緩緩駛過,我發(fā)現(xiàn)如此低的天空像是倒空了蛋液的雞蛋殼,脆薄,內部空空,維持原狀。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一種格外具體的沮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寫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寫出什么樣的作品,我更加不知道我在等著什么。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剛到龍崗的那幾天,我躺在操場邊看飛機的時刻,本身就是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了。“為什么寫”和“為誰而寫”根本就不應該成為寫作的問題。要寫出“令人滿意的作品”這一期許,是不折不扣的恥辱;以寫作為方法謀求寫作以外的真實和價值,是對寫作自身的背叛。
我不打算把自己強加給這個世界,也不打算接受它。
這所學校沒有宿舍,于是我和同來的佳庚就一直住在食堂屋頂臨時搭建的板房里。連天的雨和驟然變色的暴曬,夏天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到深圳的第十二天下午,學校收到了臺風預警,說超級臺風過境,全市停課。這絕對是全市師生的節(jié)日了,臺風來得過于突然,沒有人來得及給出讓這一飛來橫假掃興的方案?;氐桨宸?,佳庚說學校老師建議我們在臺風來之前撤離,這幾天最好出去住,畢竟——我試著搖了搖板房的墻——這里還是不安全,可能會被吹走。根據(jù)天氣預報,臺風原計劃九點來,也可能十點、十二點、兩點。我們在屋子里點上蚊香,被我們賑濟了一周多的蚊蟲甜美地墜落死去,我們悠悠然打著掃著,竟然有將近四十只。又有好幾架飛機飛過,仿佛擦著我們隨時會塌的屋頂,一開始我們總把飛機的轟鳴聲誤認做臺風將至,后來也就見怪不怪了?,F(xiàn)在是凌晨兩點半,臺風還沒有來。學校和街道空空蕩蕩,城市即將切斷水電。學校對面是一處向來無人問津的公園,遠看凈是綠樹,隆起的土丘鬼鬼祟祟地躲在下面。夏天還沒有結束,超級臺風還沒有來,我們不打算離開。
2016/10/21 02:38 龍崗